塞罕坝小说集2
铁嘴陈大爷去祭雹神了,带着‘香表供’,赶上毛驴车,拉着两个虔诚的老太太。临上车还对村民小宝子说:“祭雹神祈求风调雨顺,不下雹子,家家都有好收成,小宝子,你小子沾光得掏点香火钱,这么的,你把烧酒烫好了,等我回来喝。”小宝子说:“陈大爷,我不信那个,你要让我管酒,直说就行……”陈大爷说:“我是无功不受禄,你小子等着挨雹子砸吧。”小宝子说:“咱两家地挨地,我才不信砸我不砸你。”陈大爷呵斥一声:“宝子,说话不小心……”又念念有词地说:“雹神爷不要怪罪,不要怪罪……”
而我得知陈大爷去祭雹神的消息时,他已经走了一小时,于是我顾不得让马休息,马上加鞭,穿越林路,赶往祭雹神的地点。此时,他所有对防火工作的不配合一幕一幕涌进我的回忆里……
我提兜里装着防火门牌公约快到他家门口了,见陈大爷正站在大门口,我连忙下了马,亲热地叫一声,“陈大爷!”陈大爷说:“又来贴公约挂门牌吧,我家人不识字,挂那玩意没用,去别人家吧。”我说:“陈大爷您这是过河捋胡子——谦虚,谁不知道您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啊,您说书编词一套一套的,那古书我们这些高中毕业的不认识,您看一遍就能滚瓜烂熟。”陈大爷说:“你小子听我说过书?”我说:“陈大爷,我虽然没听过您说书,可您的大名咱这趟沟上下几十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,等您有功夫高兴了,您说一段我也饱饱耳福。”看陈大爷脸色和缓些,我从提兜里掏东西,陈大爷说:“你甭掏,今儿个日子不对,不能贴也不能挂。”我说:“陈大爷,你说哪天日子对我哪天来。”陈大爷说:“没有对日子。”我说:“陈大爷,你看,这防火公约我费劲巴累的复写了好几个晚上,全村都贴上了,就差你一家了,那防火门牌……”陈大爷细细地打量我两眼,说:“烦你嘞嘞个没完,进来吧……”我进院,先在陈大爷外屋门框上把防火门牌钉好,接着穿过外屋撩帘进里屋,只见屋内香烟缭绕,香在几个香炉碗里分别烧着,黄表写着供的牌位,另有贡品摆列。陈大爷指了一个位置,我拿出一张公约,陈大爷从烟笸箩里抄起烟袋,装了一锅烟,转过身来说:“嗯,这公约当卷烟纸准好使。”我说:“陈大爷,你不是抽烟袋吗?”他说:“有时嫌烟袋油子味太大,也卷着抽。”我说:“陈大爷,你看这纸好,我明个给你送一沓来……”说着,我用订书器把公约钉在墙上,第二天,我向核算员要了一沓表格纸,给陈大爷送了过去。
防火灰坑只差陈大爷一家,他家的灶膛灰随处乱倒,我只好亲自动手给他磊,但他不给铁锨使,我无奈从他邻居家借了一把铁锨,他叼着烟袋拉着慢悠悠的长声,说:“孝子贤孙那……”我说:“陈大爷,我是你侄子辈,孝子就孝子吧,贤孙就差辈了……”他顿时火起,骂我,“小兔崽子,你才几岁口,跟我掰扯,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,你给我滚犊子,我家的灰坑用你磊了……”我忙解释说:“陈大爷,我哪敢跟您掰扯,您是有名的铁嘴,跟您掰扯那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?”他吧嗒两口烟袋,又转以教训的口吻说:“你小毛孩子不懂,着火那是惹了火神,雷公电母行雨龙王和火神在上天各司其职,还有雹神……”
雹神!电光火石一般,雹神庙及其周边环境闪进我的脑海。路旁半米多高的枯草夹着一条蛇形小道,小道蜿蜒上升百米是一道扇形山坡,不足百亩,山坡上是十米多高的樟子松林,雹神庙就在坡顶正中的制高点上。营林区曾拆除过这‘火患’,但又被陈大爷和那两个老太太原地重修,并且还来营林区不大不小地闹了一场,村长参与了此事调停才算罢休,此后因顾及场村关系,这‘祸根’就保留下来了。春起雹神庙划入了我的防区,陈大爷他们三人就成了我重点盯守的对象。
在马鞭不停的驱赶下,我的马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,我终于看到了那辆在林路上空停的毛驴车。再看那扇形的制高点,见有一股烟在林梢上轻轻缭绕,我溜鞍下马,蹿进蛇形小道,喊:“陈铁嘴,陈,陈铁,铁嘴,……”忽然间,林梢头浓烟升腾,我紧张的忘了自己怎么蹿进火场的了,雹神庙正面的蒿草着起来了,火舌离樟子松林仅有四米远近,陈大爷还在那对着小庙高声喊:“雹神爷啊……”我蹿身扯住一根樟子松树枝,往下使劲,‘咔嚓’树枝断了,我扔给他,同时喊:“老陈头子,你他妈的快救火……” 他抄起树枝扑身而去,此时我又折了根树枝与他合力扑火,此时雹神庙周遭的草全着了,我俩追着打,同时我担心周边的松林起火,那样我俩将会葬身火海,此时急需救援,我忽然看到那两个老太太瘫在林子边,我就喊:“大娘,快去喊人来救火。”她俩没有回应,陈大爷又高喊:“雹神爷啊,救火啊,雹神爷救救我们……”忽然从对面坡冒上来几个工人,我哭着喊:“谢谢大哥大叔们!”大家一起折枝扑火,不料火忽然上树,大家连喊不好,就在此时,扑火队赶到,风力灭火机发挥了极大威力,火终于被扑灭,大家继续处理余火。又不一会儿,派出所和生产股人员赶到,经测量,过火面积25亩,了解了起火原因,一付手铐铐住了‘主犯’陈大爷,陈大爷很平静,他站在被烧黑的雹神庙前,说:“没有雹神爷保佑,这火烧大了。雹神爷,我去为你受苦了,你可要保佑我们风调雨顺,有个好收成啊!”又对那两个老太太说:“我去坐小汽车了,你俩把毛驴车给我赶回去吧。”那两个老太太的脸也被烟熏的黑黑的,都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,还在嘟囔着“雹神爷保佑,雹神爷保佑!”
……
晚上,我已累得筋疲力尽,媳妇犒劳我,做了白米饭猪肉炖粉条,我盛出一饭盒米饭和一大碗猪肉炖粉条先给陈大爷送过来。陈大爷在场部派出所,坐在靠暖气的一把椅子上,左手套着一只‘镯子’,链环连着的另一只‘镯子’套在暖气管子上。我扯了把木板椅放在他面前,把饭菜和筷子摆在上面,说:“陈大爷,吃饭吧,扑火也把你累着了。”他说:“这身上抽筋扒骨的疼……这才是: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……”
听派出所的干警小张讲,陈大爷那真是铁嘴钢牙,对祭雹神毫不认错,一进派出所就把话搁那了,说:“咱们之间的关系是井水与河水的关系,我们种地,你们造林,各干各的,两不相干,这回不小心,我这井水犯了你们河水,抱歉了!有罪我领,你们该咋收拾我就咋收拾,我没二话,收拾完了我回我家,今后咱们还是各干各的,雹神我还得祭拜,雹神能保佑我们风调雨顺,因为我们靠地打粮,靠天吃饭!”
当天夜里,我从家里把钢丝床和被褥搬来,伺候陈大爷躺下,小张就在所里,守了他一夜。第二天,村长组长来所里说情,所长说人可以暂时放回,但要村组加强监管,再不能去燃香点火祭雹神。陈大爷不答应, 派出所没理由放他走,但给他去了手铐,在场部找了一间闲置的职工宿舍让他住宿。
两天后的下午,我去看陈大爷,那间宿舍门半敞着,里边传出祭雹神两个老太太的声音,声粗的说:“说是雹神保佑,咋还给铐起来了。”陈大爷说:“没雹神保佑,哪来那么多扑火的神兵天降?”声细的说:“小宝子说了,那对面坡是在那间伐的工人,扑火队就近演练赶上了着火。”陈大爷说: “又是小宝子,小宝子知道他娘个屁。”声粗的说:“我们小子不让我再跟你瞎扯咧了,没差点烧死在那。”声细的说:“我装老衣服都做好了,絮的新棉花,要死我也得穿体统的。”声粗的说:“我那口寿材木头可好了,我可不想点了天灯,化成灰咋跟我那死鬼并骨?”声细的笑着说:“你化成灰就跟老陈头子一块儿下阴曹地府吧。”声粗的说:“我那死鬼可不好惹,还不把老陈头子剥了皮。”陈大爷高声说:“你俩走走走,别烦我,把你俩的鸡蛋鹅蛋都拿走,我不稀罕吃……”两个老太太走了,剩下陈大爷一个人在屋里叹气说:“我一个人顶雷,落得这般下场……孙猴子被压五指山,为的是保唐僧取西经,最后终成正果,可我呢?……”又过一天,陈大爷病了,场医为他输液陪床,等他好利索了,所长让他回了家;并对我和营林区主任说,注意多做他工作。
他回了家却很少出屋了。他本是个爱吆吆喝喝、不甘寂寞的人,平时从地里回来,都爱叼着烟袋站在他家大门外,和过来过去的乡亲搭话,尤其出门儿几天回来,更要在村子里蹓跶几圈,和乡亲们说说他出行的见闻,里面不乏他的风光豪气;他素有听众,中年以上的村民对他颇有几分敬畏之心,他分析这敬畏的成份有:他饱读过私塾,能说会道,遇事不慌,且有真知灼见。只有那些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,不拿他当回事,尤其是小宝子之流……
而这次回来,他觉得村民们都变忙碌了,见了他,不打招呼就匆匆走过,仿佛他回不回来无关痛痒,这让他很失落,他又去找那两个老太太,家里人都不给他好脸。他郁闷极了,就自己躲在屋里,谁也不想见,老伴儿在身边,他也烦。
一天,我骑马路过他家门时去看他,我说:“陈大爷,别总在屋里憋着,去地里看看吧,你家挨小宝子那块棒子地长得可好了。”他半信半疑,还是不想说话。可过两天中午,陈大爷在他家门口高兴地对我说:“地我去过了,那棒子长的是好,地挨地,小宝子的棒子就矮了一截……”
天有不测风云,正说话之间阴云密布,凉风卷地,我说:“陈大爷,我走了,大晌午,恐怕不是好雨……”我听他在我身后笑着说:“你放心,下雹子也会绕开我的地……”
说也邪门,一场暴雨过后,村民们挨地块去查看,看过大半不见冰雹,走到陈大爷的棒子地一看,白花花的冰雹把棒子秧砸没了影儿,而小宝子的地除留下了暴雨袭击的痕迹,一粒雹子都没有,而从陈大爷棒子地头尾延伸,都是人工松林,一溜冰雹犹在,正像人们所说的:雹子砸一趟线。
陈大爷这下病倒了,并且一病就将近俩月。我常去看他,并为他求医买药,见他家供的牌位前渐渐香火冷清。到他病体痊愈了,我问他:“啥时候再去祭雹神?”他转移话题说:“我请你你今儿个在我这吃顿饭,有话咱爷俩慢慢唠……”我想趁热打铁,可他却不听我说,出屋告诉他老伴准备酒菜。我忽然想起一句话:响鼓不用重锤。陈大爷是响鼓,我就不再旧事重提。可回到单位,我向主任作了汇报。我们带上人,一起去了雹神庙,把它彻底的拆除了。
日子串着村民平静的生活,陈大爷不再在村子里蹓圈儿,也背起了篓子,和好多村民一样去林海采集山货。秋天也很快就到了,防火门牌公约灰坑在我防区内全部合格,尤其是陈大爷家的公约是他自己用毛笔抄写的。
听主任说要召开村组联防会,我说应该把陈大爷请来参加,主任马上同意。我把这消息告诉了陈大爷。我说:“参加会的,有村长、各组组长及护林员,我们营林区全体职工,场部派出所的也来。额外邀请的只有你一个人……”陈大爷平静地叼着他的烟袋,说:“我都觉得我老朽了,你们还能想到我,这是给我脸,我不能不要……我也想见见所长和小张,我给他们添麻烦了……”我说:“会议结束聚餐,吃晚饭看电影。电影开演前,由村长讲话……”陈大爷说:“我去是去,但我不能白去,我得准备个玩意儿……”
开联防会的那天早晨,忽然接到通知说:总场公安分局也派人来参加我们的联防会。这是塞罕坝林场营林区级规格最高的一次联防会,想着会议议程安排,主任也不由的紧张起来……参会的人陆续的来,陈大爷也来了,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兜子,我因为忙着接待参会人员,一会儿就不知道他把兜子放哪了。
联防会开的很是成功,会上派出所和公安分局还对我的防火工作的积极表现予以肯定,同时也提出了批评,说我的辖区出现了火情,险些酿成大火;而不出现火情是防火工作的硬指标,因此取消我当年评优资格。
开完联防会,大家聚餐,陈大爷小酌两杯,忙忙的吃了饭就下桌了。等到我和主任安排大家都吃完饭,电影幕布已经在营林区大院挂好, 院中聚集了众多村民和营林区职工家属,忽然听到放映员报节目,说:“注意了,大家注意了,陈大爷要说打鼓书了。”人群中发出一阵喜悦的呼喊,我心中一喜,直奔放映桌,一看陈大爷已经把鼓和鼓槌还有呱嗒板儿,都从兜子里拿了出来,摆在了话筒边,并且也找好了表演的高低位置。陈大爷看我来了,先跟我点点头,对着话筒说:“村长讲话之前,我先给大伙说唱一段大鼓书,是我自个编的,说的就是防火的事。”说着,他清了清嗓子,小鼓和呱嗒板儿开始连声响响连声,陈大爷高喊了一声,"大家请听好啊——"就开始说唱,听他说唱的是——
电影要开演,人还没来全,我给大家说上一段大鼓书,等等林场的同志还有咱社员啊……。暮色苍茫群山远,林海叶落北风寒,到了防火紧要时,当心火患莫等闲啊……。我小时这里都是树,一场大火烧红了天,满山的大树化成灰,北风一起处处烟,大雨瓢泼四下流,冲毁了咱的好良田,多亏了林场的同志们,辛勤造林让旧貌换新颜。防风固沙又蓄水,水清地绿天也蓝,林中奇珍采不尽,发家致富天地宽。我一时糊涂祭雹神,酿成火患怎承担,雹神不管火的事,火神也说与他无关,还是林场的同志们,奋力救火熄灭了烟。可怜我,为雹神刚刚犯了错,一场雹子又把我砸懵了圈。一场大病要倒下,林场的同志问暖寒,心里的话我说不出,愧疚留在我心间;从此我明白了一个理儿,那就是:不信神不信灵,致富的道道在心间,要问林区啥事大,要种好咱的地,护林防火也要当先啊……。
陈大爷的鼓停板停的一瞬间,整个大院鸦雀无声,不过一秒钟,全场报以十分热烈的掌声。有人喊:“陈大爷,再来一个……”
打从那次起,陈大爷就成了我们营林区的防火义务宣传员。